文/周 朝

一

应该到殷墟看看。

(相关资料图)

这种应该到殷墟看看的渴望就这么日复一日地嚼食我的身心，常常使我在匆忙的笔耕之余推开窗扇，或者走出斗室，向遥远的殷墟放逐我寻索的目光，我知道，遥远的殷墟就在我的目光穷尽处。

那里有我的梦幻。

二

我紧张而有序地生活在距殷墟相当遥远的一个城市，为了我的文字，一季季劳作，尽管毫无轻松可言，但在文字的背后似乎又有非凡的心灵愉悦，就如同时下稼穑的原野，到处都闪耀着丰硕的光芒。正是在这样的季节，我走出了自己的“象牙塔”，随同一个媒体采访团，披着干净闪亮的阳光来到了魂牵梦绕的豫北安阳。

其实，这安阳实在是名不虚传，一路两边绿地、草坪、广场、游园，让我贴身体验到了成语“留连忘返”的含义。我想，在很多人的眼里，安阳当之无愧出身名门，乃大家闺秀。一位诗人来到安阳后曾充满深情地歌唱：这是一方热土，这是一方神土，这是一方母性的土……

的确，安阳名与身重，这里不仅深蕴25000年的历史，还是中国七大古都之一，在中国20世纪的100项考古大发现中，安阳殷墟考古发掘名冠史册，殷墟都市、甲骨文和青铜器，成了中国进入灿烂文明时代的三大标志。置身于安阳沧桑而文明的气息中，我不禁为她感到欢欣，不禁为在中国乃至世界文明史上占据重要地位的这座城池感到无以复加的豪迈。

殷墟，就在这城市的一隅。

我是小心翼翼、怀着朝圣的心态走近这文明的“故土”的，尽管我曾有着数年的准备，但是，当我真切地看到殷墟的门楣时，我的慌乱依然让我手足无措。

是的，我得先梳理一下自己复杂的心绪，再敲门。

三

博大而瑰丽的殷墟向我敞开了她浩瀚的胸怀，我被若隐若现的历史风尘拥围着，仿佛吮吸到了数千年文明的汁液，心中便涌动出万千感慨，这哪里是怀着一胸深情拜谒这一段历史，自己已分明被雕刻进3000年前的某个清晨或者傍晚，与先民一起收拾着摆放得并不算整齐的瓦瓦罐罐。我甚至在瞬间想起发生在身边的很久很久以前的很多传说或者故事。

这是25000年前的一个大雪纷飞的冬日，三五原始先民正拥坐在一个洞穴里谈笑风生，面前的熊熊火炬上架着大块大块的动物肉，而身后的各种石器上浸染动物的血液。此时，一阵大风吹过，漫天风雪便残忍地覆盖了这洞穴，熊熊烈火被烧灭了，生命开始沉睡不醒……如若不是20世纪60年代的一次偶然发现，安阳大地源远流长历史中的这些骨胳、石器及灰烬恐怕仍然被时光遗忘着。因此，安阳是人类活动最早的地区之一，便有了举世公认的铁证。

历史吱吱哑哑地走到了公元前1300年，鼎盛的商王成汤挥戈灭夏，东方的这个国度进入奴隶制社会的第二个朝代——商朝。此后，商朝第十代国王盘庚历尽艰辛，将国都自奄（今山东曲阜）迁至北蒙（今安阳小屯一带），于是，商八代十二王、计273年的风云历史便在古安阳的大地上留下了厚重的诗章。

我如饥似渴地在这厚重的篇章里穿行，从殷墟宫殿到甲骨文碑林，从车马坑到妇好墓，从铸铜作坊到制玉石器遗址，我无羁的思绪便随风声飘动飞扬起来。

我不免钦佩古代先祖的智慧，他们从结绳记事开始，便探索着种种顽强生存并与大自然搏斗的生死秘诀，于是，商民便发明了震古铄今的文字，虽然这些文字显现出了过多的幼稚，但毕竟在历史的书页里打开了“先河”。有了文字便有了摸得着看得见的思想，彼时的统治者显然是标准的唯心论者，他们迷信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除了声色犬马外，占卜凶吉便成了他们日常疯狂的嗜好。那好，仅仅把这些占卜结果记在脑子里还不够，要保存下来，有空时拿出来看一看。记在哪里呢？左思右想，便想起了那些被扔掉的龟甲或兽骨，于是，一道旨令便让诸多臣子匆忙了整个朝代。

不仅仅这些实实在在的文字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庞大的商代“档案库”，更有各种形状的青铜器，同样成了殷商文明的又一大代表符号——最负盛名的司母戊大方鼎造型美观，花纹绚丽，通耳高1.33米，长1.66米，宽0.79米，重875公斤，世界独一无二。

还有从农业劳动中分离出来的手工业作坊在广袤无垠的殷商大地上星罗棋布，叮当叮当的声音贯穿了3000年前的春夏秋冬，人们愉快而匆忙地整理着造型别致的陶器、玉器、骨器等等等等。

穿行在殷墟文化的时光隧道里，我寻觅的目光便透过平和的乡村谷场和迷离的桂宫兰殿看到了滚滚烽烟。文治武功的商王武丁某一天正坐在宫帷内歌舞升平，骤听西部羌方入侵，他微微一笑，轻率地命徒有虚名的大将止眉带几千士兵前去平息，自己依旧左拥右抱地与天地齐福起来。而其妻子妇好断定此战凶多吉少，止眉必败。果然，快马加鞭的坏消息验证了妇好的预言，武丁遂派妇好整点三千精兵，又会合一万多名普通武士，星夜兼程，向前线进发。这一战，只杀得天昏地暗，尽管羌方士兵一个个强悍无比，但终于大败。

自此，妇好屡屡带兵出征，为武丁开疆拓土立下了赫赫战功，但对外的连续征伐及对内的辅助朝政使妇好身体每况愈下，尽管武丁想尽一切办法挽留妇好的生命，但是，有一天，中国历史上有文字记载的第一位女将军最终香消玉殒，永远闭上了她那双美丽的眼睛。

武丁为纪念妇好的丰功伟绩和表达对她的厚爱，他破例在宫殿区附近为她修筑了一座“王室墓”，并在墓上兴建享堂，以便祭祀，还在墓中陪葬了许多珍贵器物。

此刻，我正沐浴着3000年风尘静静地站在这座古墓旁，我仿佛听到了起伏的疆场上战士们的厮杀声，我又仿佛看到了英姿飒爽的妇好正率三千精兵冲锋陷阵……而眼前的一切，不过是被历史淹没的沧桑岁月，我惟有俯下怀想，向着这一丘荒冢深深地鞠一躬、再鞠一躬。

四

事理有度，不可过也。曾经在中华文明的浩繁篇章里写下了浓墨重彩一页的泱泱商朝簇拥着灿烂和辉煌，一步一步地跋涉到了公元前11世纪，曾经幻丽的天空布满了乌云，这似乎为殷商王朝敲响了丧钟。

身村魁梧、英武绝伦的纣王趾高气扬地走上了帝王宝座，他思维敏捷，雄辩滔滔，加上闻仲、比干、商容、梅伯、祖伊等文臣武将，足可称得是文可安邦、武可定国。但这位聪明过人的殷纣王斜倚着先王留下的基业开始了他旷世的挥霍享受。他高扬着长长的鞭子，强迫成千上万的奴隶，花了七年时间，大兴土木建设陪都朝歌，为讨爱妃妲己的欢心和满足自己的淫欲，他令乐师弹奏靡靡之音，让舞女狂跳荒诞之舞。还在供其娱乐的苑囿里挖大池无数，内放甜酒，足可划船，还把煮熟的肉挂在池边的树上，人们可以随手取食，美其名曰“酒池肉林”，然后命俊男靓女赤身裸体，在酒池肉林中追逐嬉戏，纵情狂欢，供自己和妲己取乐。

在纣王统治时代，酷刑迭出。他发明了“肉醢”“肉脯”“炮烙”之刑，不仅将屡劝其不可贪恋女色的忠臣梅伯烧得皮开肉烂，将冒死上谏的叔叔比士剖腹剜心，还曾受妲己的怂恿把一个走路的孕妇剖腹，看胎儿究竟是男是女……

君视民如草介，则民视君如寇仇。纣王的残酷暴虐终于激怒了天下民众。周武王揭竿灭纣，之后，封纣王之子武庚“以续殷祀”，但武庚不久叛乱兵败，殷遗民遂被武王遣散。自此，殷都日渐荒芜，沦为一片废墟。

其实，历史就这么残酷，无论你多么叱咤风云，无论你的皇室多么绚丽璀璨，无论你的疆土多么恢宏远阔，只要你与民众背道而驰，那么，你都将被沉重的历史车轮碾压而过。

纣王之罪若仅限于荒淫，那么，时过境迁，或许，在数千年后的文字中，人们会给他点滴饶恕，但恰恰是因他的为所欲为，一个辉煌的朝代，一段被先民锻铸的历史，一截震古烁今的文明便被他及他的子孙拱手相让于沧桑风烟几千年不为世人知，这怎么会不让人愤恨？

自遥远的书桌来到一个王朝的背影深处，我悲怆的文字便汤汤流淌，而我真的要将这一腔愤懑泼向此时已虚无飘渺的纣王的时候，我似乎感觉到了自己的乏力。其实，一个简单的纣王如何能承载后人无尽的指责？而真的让这些曾经代表着中华灿烂文明的龟甲、兽骨以及铜器淹没在历史风云中的还有哪些人？如果不是清代著名金石学家王懿荣偶然在中药中发现这些被人称做的“龙骨”，那么，被厚重的历史深埋着的殷都还不知何时才能重见天日。

由是，我联想到，清朝末年安阳小屯村的农民在耕种时，经常能从土里捡出一些刻有古字的龟甲兽骨，但他们不认识是何物，于是，便随手扔掉，或用作肥料，或填塞枯井，或磨成粉末作治疗破伤的“刀尖药”，也有的当作“龙骨”，上面的字被刮掉后卖给了中药铺……呜呼！不计其数的“中华瑰宝”就这样被冷落着、损毁着、遗弃着。

站在古朴、凝重的甲骨文碑林里，我被中国考古学的发轫地殷墟滋养得心潮起伏，是的，我们真的应感谢我们的先民，他们在创造了世界文明古国的“古典城邦”之时，同时为我们留下了令整个人类受用不尽的文明基因。

离开这处处升腾着文明气息的古都遗址时，我的耳边便久久地响起这首遥远的、令整个民族振奋的乐歌：

挞彼殷武，奋伐荆楚，深入其阻，裒荆之族，有截其所，汤孙之绪，维女荆楚，居国南乡，……莫敢不来享，莫敢不来王。

2003.09.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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